摊前有个穿青布短衣的总角小儿,挂在他阿娘身上又哭又闹,手不住地往她袖子里伸,想是在搜铜钱,那妇人一手揪着小童的后领子,一手往他臀上拍去。
钟荟极少见到如此鲜活的市井人情,看得津津有味,连梅条都忘了吃。
然后她突然想起自己也有一对那样的虫子,是卫七娘送的,一只蝈蝈儿,一只蛐蛐儿,不过非草非竹,是头发丝一样细的银丝编成的,那虫子的肚腹是空心的,十分轻巧,两只一起缀在簪头当步摇,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就跟真的一样。
她隔房的十三妹看见了羡慕得紧,她还特地去问了卫七是哪儿买的,可那可恶的小娘子只是笑而不语,挠她胳肢窝都撬不开她的嘴,最后还是自己剜心挖肺似地慷慨解囊,把那只蝈蝈送给了十三娘,才送完立刻就后悔,可送出去的东西又不好讨回来,晚上偷偷闷在被子里哭了几回才算完。
不一会儿行至太仓转入四羊街,到承明门前停下,由家仆呈上过所交验,然后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北方向行去。
出了外城,行人车马开始稀落下来,去城越远,人烟越稀少,到后来便只有道旁夹植的榆柳可看,偶尔有人打马而过,连个影都没看清,便行色匆匆地飞掠过去,留下一串悠远空洞的铜铃声。
钟荟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抱着个隐囊卧倒在了狐皮毡上。
牛车入了山,道路逐渐崎岖起来,颠啊颠的就把钟荟给颠醒了,醒过来发现三娘子也趴在小案上睡了过去,半张脸压在胳膊上,手里还捏着那卷书,钟荟叹了口气,还是把书从她手中抽出来,然后拿起一旁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钟荟活动了下手脚,感觉腹中空空,想是睡了挺久,仿佛还见缝插针地做了个梦,梦里的事和人都跟真的一样,可她就是死活想不起来了。
她轻轻撩起帷幔一角,便有一股冷冷的山风漏进来,牛车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缓慢前行,忽上忽下,潺潺的水声忽近忽远。视野忽而开阔,忽而壅塞,开阔时远处山峦起伏横如眉黛,壅塞处只见水汽氤氲,山崖崔嵬,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仿佛片片金屑。
将近午时,牛车在一处栈桥前停下,三娘子也醒了,用手背擦了擦流了一脸的口水,迷茫地瞪了二娘子片刻,然后“哎呀”一声猛地坐起身来,掀开帷幔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眼泪都快下来了,“我还有好多首没记住呢,到明天如何来得及,你......你怎么不叫醒我呀!”
果然不是根根歹竹能出好笋的,姜家这片竹林里就出了姜悔这么一根。钟荟全然不想搭理这不可理喻的小娘子。恰好这时车队在一处阁道前停下,邱嬷嬷提了两人的食盒上来,姊妹俩便在车上草草用了午膳。
姜家一行抵达常山公主庄园时已暮色四合,从半山回望洛京,仿佛有星辉落下,将万家灯火一一点亮。
庄园依山而建,各处馆阁错落散布在山间,由栈道和石阶相连,到了这里牛车便无法继续前行了。车架还未停稳,早有主家的仆人迎出门外,看过姜家仆从呈上的名帖,将车驾导引入大门。钟荟和三娘子下了牛车,各坐一抬平肩舆上山,其余仆从则步行紧随其后。
天边最后一丝余晖尚未褪去,庄园内已是灯火辉煌,沿途每隔数十级台阶便有一人多高的铜筑鸾灯,最难得的是每一只都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岔路口则设三十六头金枝铜灯,将四周映照得宛如白昼。
石阶两侧旁皆植芬芳馥郁的幽兰香草,阁道阑干上缀着千百只金铃,夜风拂过,细碎的铃声此起彼伏,远近相闻。
三娘子今岁元日随老太太和曾氏赴过宫宴,开过了眼界,然而仍旧暗暗乍舌,此处的奢华作派比起宫中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手心冒出层汗,将脊背绷得笔直,生怕露怯,越发装得目下无尘。
钟荟也是初来乍到,却没有她那么曲折的心路,从早到晚颠了一路她早已经快散架了,惟愿公主准备的晚膳对得起她家的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