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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情看冷暖,颜面逐高低。
当权势成为一种可以用来牟利的工具,人们对待权势的态度便改变了,无权无势者则对权势生出敬畏之心,有权有势者则对权势怀有利己之意;当利益成为一种可以用来改善生活状况的资本,人们对待利益的态度也改变了,无利无益者则对利益生出觊觎之情,有利有益者则对利益怀有独占之念。
对于权势和利益,冯望舒也有过风光的时候,尽管值长这个官儿在有权有势的人眼睛里,小得实在不愿意花心思去衡量,但是在冯望舒看来,在单位里凡是能在姓氏后面带上“长”的,都算是着领导,他认为领导的职位不在于高低大小,重要的是它体现着一个男人成功与否和能力的象征。
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一个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土包子,在嘉信盐化公司这样的国有企业里能够混上一官半职,冯望舒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截至目前为止,村里当初所有土地带工进入公司的人员中,冯望舒的官职算是最高的。一呼百应的感觉就是好啊!尽管手下管着的人数不是太多,也就六十来号人,但是这六十来号人都是唯自己的马首是瞻的。在这个值里,自己是一言九鼎,自己是说一不二,每个人在自己的面前都要谨慎地收敛自己的言行,自己虽然不能够掌握他们的生杀大权,却也决定着他们每个月的工资收入,换句话说,值长的权力虽然不大,却也足可以让人产生畏惧,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便可以决定他们每个月的生活质量的好坏。唯一的遗憾就是,值长的权力与工资收入不相匹配,每年还要为这个位置而损失几只猪后腿,有人认为自己的位置是靠送礼得到的,冯望舒扪心自问认为并不全是猪后腿的功劳,试想自己要是没有实际能力的话,领导会仅凭几只猪后腿,就把自己长期放在这个重要的位置上么?
冯望舒生来就有一种不服输的劲,上学的时候,德、智、体样样喜欢在班里争第一,进入嘉信公司上班,他也卯足了劲,一心想把各种事情干得比别人好。从工人干到班长,再从班长干到值长,他凭借着自己的勤奋和严谨,工作总是干得有声有色。因为勤奋,他所带领的班和值,在产量和质量上,总是遥遥领先于其他的三个值;因为严谨,在平时的工作中,也难免会为一些事情较真。既然爱较真,就难免会得罪人,但是为了工作,冯望舒不怕得罪人。他的理论是:一支军队,如果没有一个坚强的领导核心,是打不赢胜仗的;同样,一个生产单位,如果没有一个敢于较真上纲上线的统帅,产量和质量就无法保证。
一个运行值,就是一个封闭的生产单元,在这个生产单元中,值长就是最高的领导者。在嘉信公司,值长素有一个虚衔,那就是“八小时之外厂长经理”,意思就是厂长经理不在的时候,值长行使的是厂长经理的权力。白班八小时,厂长经理有监督生产经营的闲空;中班和夜班,公司的安全、生产、劳动纪律、工艺纪律,值长要负总责,冯望舒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还是不轻的。想想领导这么地信任自己,把自己放在如此重要的岗位上,冯望舒觉得自己一定要认认真真的负起责任来,这样才能不辜负领导对自己的厚爱。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永远是矛盾着的统一体。谁愿意生来就被人管制着呢?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公司当然也有着公司的规章制度,规章制度是用来约束员工在企业的行为的,领导便是规章制度的执行者。冯望舒是一个有章必循违章必究的值长,下属有了遵章守纪的言行,在班前会或者班后会上,他会不吝褒赞之词,大肆宣扬;下属有了违章违纪的举止,他会毫不留情的批评,当众让其出丑。在嘉信公司,被褒扬者只有精神上的奖励,被批评者可是要承受经济上的处罚。
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很少会有人跟钱过不去,嘉信盐化公司的工人也是一样,他们身在底层,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得到的是最低最少的报酬,二十一世纪已经过了十多年,拿的依旧是跟世纪等龄的镍币,物价年年攀升,工资不见上涨,实在是罚不起啊!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上班打个盹,有事串个岗,操作小失误,班前喝点酒,这些都是人之常情,碰上圆滑一点的领导者,看见了会装着没看见,旁敲侧击的说一下,事情也就过去了,这样处理的结果是既不恼人,还能让人心存感激。遇到呆板一点的领导者,他们往往不会这样处理,在他们的眼里,除了规章制度,剩下的就是处罚条款,员工犯了错误,不仅要接受口头批评,还得要接受经济处罚。
冯望舒属于上述两种领导当中的后者。
多少年来,究竟有多少名下属被冯望舒处罚过,冯望舒自己也记不清了。他是一个近于教条的管理者,平日里在班上是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眼里看的和心里想的只有盐的产量和质量。要想产量超过别的值,要向质量优于别的值,冯望舒的法宝就是两条:一是严格管理,二是勤于调试。至于管理会得罪人,冯望舒不是不知道,但是冯望舒对于管理有着自己的定义,他认为自己对下属要求严格,是对下属的关爱,在他看来劳动纪律和工艺纪律都是前人用血的教训换来的,只有严格要求,按章办事,才能减少设备事故发生,避免人员流血牺牲。事实也证明了冯望舒的管理理念是正确的,自从他接手了一值的工作,他所领导的这个值是产量遥遥领先,质量长年无虞,并且从未发生过一起人身和设备的安全事故。
冯望舒的心里把管理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但在有的人的心里,却并不这样认为。那些因为疏忽大意,或是消极怠工,而违反了劳动纪律和工艺纪律的人,在被冯望舒抓住把柄且罚过款后,能够做到不怀恨在心的,大概没有几个。他们自己犯了错误,却恨冯望舒处理事情一根筋,恨冯望舒在管理上太不近人情,一些在他们看来是鸡毛蒜皮得过且过的事情,碰上了这位爱较真的值长,除了遭遇难堪的批评与奚落之外,常常是十分之一或是二十分之一的工资,毫不留情地从下个月的工资折上打了水漂,那可是出上一两头礼或是为家人改善几顿牙祭的实实在在的钞票呀!换了谁,心里能不耿耿于怀呢?
可是心里无论怎么忌恨,被罚了款后的恶气也只能埋藏在心底,因为冯望舒依旧是他们的值长,冯望舒仍然是这么一位眼里只有规章制度和处罚条款的管理者,下次发现有相同的错误,他还是照样批评你,照样罚你的款。违纪违规者聪明一点的做法就是:不再重蹈覆辙,上班的时候精神一点,把该干的工作努力干好,不该干的事情坚决不干,不让把柄落到冯望舒的手里。如果说这些怨恨的人另外还有什么想法的话,那就是选择尽快调离这个值,或者升个比冯望舒还要大的官,或者诅咒冯望舒早日丢掉值长这顶乌纱帽子。
诅咒这玩意有时不灵有时灵,这次值长竞聘,冯望舒的官果然就掉下来了,让那些心存怨恨的人心里那个爽啊!冯望舒阿冯望舒,原来你也有今天!那些人的心里感觉爽过之后,虽然不能明着放鞭炮以示庆贺,但是再次见到冯望舒时,就不用再像从前那般耗子见了猫似的畏首畏尾了。
被罚掉的款是没有理由追回来了,又不能生出由头来痛打冯望舒一顿,可是心里的这口恶气还是要想办法出的。积羽沉舟,积毁销骨,摧垮一个人身心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击垮他的意志,既然打人是违法的,那就用口水羞辱他,这样做的目的虽然不能得到实质性的利益,却也能够让曾经受伤的心灵得到一丝慰藉。
“冯大值长,您亲自上班哪!”有人这样跟冯望舒打招呼。
“冯大值长,您亲自巡检哪!”有人这样跟冯望舒打招呼。
“冯大值长,您亲自干活哪!”有人这样跟冯望舒打招呼。
由冯值长到冯大值长,称谓的转变隐藏着打招呼者深刻的寓意。
“兄弟,以后别再叫我值长,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值长了!”每当此时,冯望舒总是努力挤出一副尴尬的笑脸。
“那哪能呢?论起您当日的威风,可是没有一个值长能比得上您的!”有的打招呼者会这样似笑非笑的揶揄。
“算是兄弟求你了!往日冯某在工作上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兄弟多多谅解!”冯望舒自知理亏,言语里充满了讨好和央求的意味:“只是值长这一称呼,兄弟现在愧不敢当,还请以后不要再称呼我冯值长了!”
“您可真逗!不叫您值长?那应该称呼您什么?老冯吗?冯老大吗?不能够啊!您只要做过一天值长,在我们的心目中,您就永远是我们的值长。”平和一点的人会这样回答,但是,傻子都能听出言外之音。
“哟!哟!哟!谁跟你是兄弟?怎么,现在知道吃屎回味过香臭来了吗?当初早做什么人了?冯大值长,拜您所赐,老子的钱当年可被你罚掉了不少,你说它们还能回到我的口袋里么?”激进一点的人会这样回答,这些人无心体会冯望舒的心思,毫不留情的甩下三个问号,然后丢下冯望舒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发呆,扬着头自顾自地走了。
自打丢掉值长的位置之后,这种尴尬的场面在冯望舒的身上是没少发生过。甚至有一段时间,每当听到“值长”两个字,他就浑身抽筋似的难受,后来时间长了,他也就慢慢变得习惯了。名不正则言不顺,冯望舒不是不明白这样的道理,而今的自己是虎落平阳,无权无职,已经失去了处罚人的资本,工友的话语再不中听,他也只能默默承受。
每日活在别人的白眼中,而且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冯望舒的心里着实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他也深深领会到了父亲当年为什么给他起名叫“望舒”的别样涵义。他觉得自己此刻正如当年那位徘徊在漫长雨巷里的诗人一样,是那么的彷徨,那么的落寞,那么的沮丧,那么的无助,如同一只掉进油缸里的恐惧的老鼠,拼命想要逃离所处的环境,却又无法逃离,不仅如此,还要在别人讥讽与怜悯的眼神中日夜接受煎熬。
整个运行值,只有胡尔利对待冯望舒还算友善。胡尔利不喊他值长,大概明白自己是值长的缘故,他怕这样称呼冯望舒会刺伤冯望舒的心,他想来想去觉得用“冯工”这个称谓比较贴切,既没有低看冯望舒的意思,也没有高抬冯望舒的实质,有的只是对老值长的一丝敬重而已。
当然,敬重是建立在需求的基础上的。胡尔利知道,想要跟人家学技术,就不能把鼻孔抬得比眼睛还高,平时请冯望舒小酌几杯还是有必要的,这样可以增进彼此的感情,让冯望舒不至于太过保守,最好是能将业务上的事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平日里人前人后称呼冯望舒为冯工,虽然满含着讨好的意味,但是对于自己来说,并没有失去什么,相反,此举可以从冯望舒那里可以得到更多的管理经验,因为就冯望舒所面临的现实处境来说,自己这样做算是抬举了他,也是给足了他在值里人面前的面子。
现实中的状况也正是如此,如果没有胡尔利罩着,冯望舒的日子会更加难过。讥笑也罢,羞辱也罢,足无立锥之地也罢,这些都是能够忍受的,让冯望舒感到难堪的是,之前在这个值里一直是自己说了算的,一直是自己命令着别人做事的,但是现在反过来了,那些和自己级别一样的人开始用命令的口吻要求自己做事了,扫地,打水,做记录,他们说话的腔调不是细声慢语,而是恶声恶气,如果不是胡尔利时常站出来为自己撑腰的话,有的人就差要跟自己动手脚,电气运行班长范建就是其中一个。
范建的绰号叫做“犯贱”,是个人前唯唯诺诺,人后咬牙切齿的家伙,说起他跟冯望舒之间的过节,还要追溯到冯望舒刚当上值长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