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白回家之后,倒头便睡,谁也没理。一觉睡到半夜起来,饥肠辘辘浑身是汗,像是大病了一场刚刚痊愈的感觉。出得房门来准备仆役安排沐浴与饭食,却见妹子霜儿房里仍念着灯房门也没关,于是秦慕白走了过去。
“哥,你总算是醒了。怎么,生病了吗,大白天的这样傻睡?”霜儿关切的问道,“看你疲惫如此,母亲甚是挂念,又恐打扰了你休息,于是叮嘱我们都不要叫醒你。对了,这里有一张字条,是褚遂良留下的。他等了你许久也不让我们叫你,待夜深,便留下字条走了。”
“褚遂良?”秦慕白甚感意外的拿过来,展开一看,漂亮的字体正是褚遂良的亲手手笔,墨迹犹新,上面只有十一个字:“明日辰时终南山之巅候驾”。
秦慕白拧了拧眉头,又轻笑了一声随手将纸笺对着火烛给烧了。
“哥……有什么事情啊?皇帝居然在那地方见你?”霜儿好奇的问道。
“管他什么事,我才懒得想那些弯弯绕绕,有够累!明天去了,不就知道了?”秦慕白说道,“我饿了,给我弄吃的。”
“好,早就准备好了都温在锅里呢!”
翌日黎明,夜里没再睡觉读了半夜书的秦慕白大早就出了门,带了一面琵琶骑上马,出长安上了终南山,来到施工过半的妖儿塑像前。
此时天色仍早,山顶之上霞光万道流云溢溢,宛如仙境。施工的工人们还在远处的工棚里洗漱造饭,动工尚早。于是秦慕白便坐在了塑像旁边,弹了几曲琵琶。
此时,李世民仍然没来。
“妖儿,我是来跟你辞行的。”秦慕白轻声自语道,“我要离开长安,去兰州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过,我会带上你的骨灰同行,你应该会与我同在吧?待得胜归来,我再到此处弹琵琶给你听。”
于是,再弹了一曲《兰州鸿》。
施工的工人们大概也猜出了秦慕白的身份,于是都很自觉的远远的站着,没一个人过来打扰。
这时,秦慕白身后响起一串沉稳缓慢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披着厚裘披风的李世民。
“接着弹哪!”李世民双手藏在披风之中将其裹紧,淡然笑道。
“不知陛下前来有失迎驾,请陛下恕罪。”秦慕白起身施礼。
“不必多礼。”李世民长叹了一声,仰头看了看已具雏形的妖儿塑像,又眯着眼睛欣赏了一阵霞光流云,轻吟道:“碧原开雾隰,绮岭峻霞城。烟峰高下翠,日浪浅深明……是一处好地方啊!”
“嗯……”秦慕白轻应了一声。
“妖儿姑娘的芳名,朕早有耳闻,可惜一直缘悭一面,未曾见到她倒先行登仙而去了,是为遗憾。”李世民说道,“慕白,你还年轻,这世间该经历的事情还很多,总要一一的承受过来。”
“陛下不必忧心,微臣心中自然有数。”秦慕白说道。
“朕信。”李世民微然一笑点了点头,说道,“像你这样的人,壮志雄心是不会被儿女情长埋葬的。其实朕今日约你到这里来私晤,是有两件事情要跟你说。”
“请陛下示下。”秦慕白拱手道。
“第一件事情,就是关于你与房家的恩怨。”李世民眼神灼灼的看着秦慕白,说道。
秦慕白的眉头微自拧了一拧,点头道:“微臣的确是冲动了。若有不妥之处,愿受责罚,也愿到房相公那处听任处置。”
“男人大丈夫,敢做敢当。你是好样的。”李世民赞许的点头,微笑道,“但你如果这么做了,也就是太小看房玄龄了。他的心胸,可容山川巨海,蔫能容不下你秦慕白?其实,朕都有点佩服他。起初,最先前来揭发李元昌与房遗爱阴谋的,不是你,不是高阳,而是房玄龄。”
秦慕白默然无语。想起弘文馆里那个病体沉重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的房玄龄,他头一次的感觉到……惭愧!
“房玄龄大义灭亲,非但是揭露了他儿子的罪行,还向朕坦认养子不教之罪,他要认罪伏法或是请辞归田,朕都拒绝了他。于是,他依旧履行一个宰相的职责,忠心谋国为朕分忧,没有半点因为与你的私怨,而改变他在大事上的立场与态度,这是十分难得的。”李世民深有感触的叹息道,“所以昨天朕才在弘文馆里说,朕宁愿自己殡天,也不愿大唐少了房玄龄这样的忠直股肱之臣。”
“微臣知错了……微臣的举动,给房玄龄带来了太过巨大的伤害。可是最关键的时候,他却对我以德报怨,哎……”秦慕白叹息道。
“他是对事不对人,这一点和魏征一样。”李世民微笑,笑得有点自豪,说道,“朕一直都十分庆幸,身边能有房玄龄、魏征这样的忠直之臣。慕白,你也不必自责。你虽然有过激的地方,但也没错。相反,朕十分欣赏你的血性与磊落。朕也曾年少轻狂过,试问,若是有谁伤害了我的亲朋或是女人,朕也会不依不侥,这是可以理解的。房玄龄,他也能理解。你不要小看了他的心胸。”
“嗯……”
“慕白,朕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李世民突然说道。
秦慕白甚感意外的愣了一愣,拱手道:“请陛下吩咐。”
“将来,如果有那么一天,朕先于房玄龄而去,那么……朕请你,保护他。”李世民说完,扭头看着秦慕白,眼神十分认真,说道,“你能答应么?”
“能。”秦慕白回看着李世民的眼睛,肯定的说道。
“朕谢谢你。”李世民微然一笑,转过头去微眯着眼睛看向远方的山霞,悠然道,“这也是长孙皇后临终之时,对朕的嘱咐……务必,力保房玄龄。”
秦慕白听完足足的愣了半晌,心中感慨道:几年前就去世的长孙房后,竟有如此的远见灼识?难道,她早就意识到了房玄龄终有一天会被他的亲兄长、长孙无忌等人所不容?
那个静静的躺在昭陵里的长孙皇后,究竟是一个怎样睿智聪慧的女子啊?怪不得,李世民至今对她念念不忘啊!
“第二件事情,朕要给你看一件东西。”李世民拿出一份折子递给秦慕白。
秦慕白刚拿到手就略微吃了一惊,这种奏折是边关紧急军情的加急奏折专用折本,他太熟悉不过了!
展开一看,果然是兰州军情急报,而且,正是自己的父亲秦叔宝的亲笔——血书!
秦慕白看完,目瞪口呆!
原来,早在六天之前,秦叔宝已然抗旨起兵,反击吐蕃兵出高昌了!
他起兵之前写下血书,愿意一力承担抗旨之罪,并亲统大军出征,留薛万均与薛万彻镇守兰州大本营,点起两万精锐越骑轻兵兼倒远袭高昌,仅带了薛仁贵与宇文洪泰两员副将!
李世民看着远方静立不动,脸色绷得有点紧。
“陛下,这……”秦慕白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是昨天清晨,褚遂良拿来给朕的。连长孙无忌,都还不知道。”李世民说道。
秦慕白顿时捏了一把冷汗。这份军报若是出现在弘文馆会议之时,将是多大的灾难啊!如此一来,要讨论的可就不是兰州是否出兵,而是如何制裁秦叔宝及兰州一干将官了!
“你是不是想问,既然你父亲都已经出击了,朕为何还派赐婚使携文成公主前往兰州?”李世民说道。
“嗯……”秦慕白只得点了点头。
“哎……”李世民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说道,“那是因为,前线死的人,已经死了;朕不想,朝堂之上再有人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微臣明白了……”秦慕白点了点头,轻声道,“陛下,其实你才是最难的。”
李世民挑了挑嘴角微然一笑,说道:“为臣不易,为君更不易。朕既然当了这个皇帝,就要兼负这样的责任。份内之事,没什么好说的。你也是,慕白。此去兰州,你的压力也不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父亲要抗旨出兵定有他的理由。可是他既然这样做了,就已经落下了把柄口实。你看着办,该要如何想办法圆了这个场?另外,踏平吐蕃和西域毕竟不那么现实,和盟是必然的结局。既然已经出战,‘以战谋和’便是唯一的出路。你不怕打仗,兰州将士不怕打仗,可是大唐朝廷,怕啊!”
“微臣,明白了……”秦慕白深深的叹息了一声,说道,“陛下放心。微臣去了兰州,不会让陛下失望,也不会让陛下为难的。”
“好。有了你这两句话,朕就放心了。”李世民会心的微然一笑,说道,“还有一件小事朕要告诉你。朕,决定让江夏王李道宗担任他女儿的赐婚使,随你一同前往兰州经营赐婚一事。他空留出来的幽州大都督一职,朕决定……暂时将李恪从高句丽调回来,顶上这个空缺。反正,高丽半岛上暂时也算是安宁了。犯不着将朕的皇子放在高句丽的皇宫里,像人质一样让别人圈着养着。”
“微臣知道了。”秦慕白拱手轻轻的应了一声,心里却是一动:李恪,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冒了若大的风险,终于达成了‘外出避祸’的目的,并有了一隅之地吗?……幽州大都督府的‘代理大都督’,官职、权力,都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