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帝为皇子时,是出了名的纨绔,不学无术,对礼乐教坊一事最为上心,先帝在位时,他便曾因热衷教坊之乐而被贬至北郡府,如今七殿下的生母黎贵妃更是教坊乐伎出身。
待景元帝登基之后,大兴国各州郡的地方戏名班子便络绎不绝地入京,在皇宫之内为其唱戏,十七年来,民间戏子的身份较之前朝已然大有改观,若是唱的好,成了角儿,会大受百姓追捧。
然而,杨弘等规规矩矩的儒生眼里,却仍将戏子当做不入流的玩意儿,若是君主长期沉迷其中只会祸国殃民,因此,君臣之间分歧渐深。
人人都等着景元帝发火,却不想他竟不慌不忙地笑了,开口道:“杨大人所言极是,为国为民,劳苦功高,朕很欣慰。高贤,记下,赏杨大人白银万两。朕有些饿了,退朝吧。”
罢,景元帝便起身离了御座,杨弘已经做好受罚的最坏准备,左不过以死相谏,不料陛下竟有此一招,正待再开口,御座前,高贤已经扯开嗓子道:“退——朝——”
群臣只得应声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杨弘等人再起身时,大殿上已经不见了景元帝的影子,杨弘只得重重叹息了一声,身边一个矮胖的人影着一品文官服,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小眼睛眯成一条细小的缝隙,不温不火地笑道:“老夫真是羡慕杨大人啊,随口了那么一句便得了白银万两,敢情陛下是金口,杨大人您是银口啊?”
杨弘哼了一声别开眼,根本不想看他。
黎国舅还在他耳边笑:“杨大人哪,识时务者为俊杰,您少操点心吧啊!”
黎戍一听“退朝”二字,简直像是刑满释放了,双腿软的直打颤,第一天上朝就这般战战兢兢,以后他还不得吓死?他又有几个胆子够折腾的?可他家老不死的偏要找贵妃娘娘向陛下讨了这两司的职务,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这根本不是给他谋前程,分明是要送他的命呀!
有几个黎国舅的门生过来向黎戍道贺,黎戍连他们的名字长相都没记住,只晓得拱手答谢,堆起满面笑容,待司徒赫从他身边走过,黎戍一把抓住他,凑近他面前小声道:“赫,我感觉这事不妙啊!”
司徒赫打量了一番黎戍的朝服,随口问道:“有何不妙?这差事不错,你既能唱戏,也还算有个一官半职,两全其美啊。”
“咝,不上来……”黎戍摸了摸下巴,与司徒赫一同跨出门槛去,低声道:“刚刚高贤那厮瞧我的眼神不大对劲儿,爷寻思着,自法华寺那天之后没碰着他啊,难道是梦里骂了他两句阉人,他有心灵感应然后记恨在心?今天上朝专门舀眼瞪爷来了?”
司徒赫从来不觉得黎戍话有个正经,也就很少放在心上,他如今惦记的只是三日后蹴鞠比赛的事。
才出宣政殿的门槛,就见未央宫的福公公等在那,满面笑容地看着自己。司徒赫抬脚走过去,回身对黎戍摆了摆手:“姑母找我,你先走吧。”
黎戍没好好看路,差点撞到红漆柱子上,嘴里恨恨骂了司徒赫一句,抬眼便见韩晔走在前面。若不是在朝堂上,黎戍一直是相当能混的,见谁都能自来熟,撇去婧小白和韩晔的恩怨,他怎么也是他的表妹夫,打个招呼也是应该的。
“表妹夫。”黎戍这么想着,就这么叫出口了。
韩晔一听,转过头来,冠玉似的面容无悲无喜,稍稍一弯唇,笑道:“戍表兄,恭喜入朝。”
提起入朝为官一事,黎戍就有点不大舒坦,心里憋得慌,而且,韩晔一话,黎戍才想起,自己原来就一直觉得韩晔这人不大好相处。
司徒赫和婧小白毕竟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两人什么德行什么底细他都知晓得一清二楚,现在话没什么边界损一点缺德一点也无所谓,谁都不会认真计较。
倒是韩晔,去年还是婧小白带回来的心上人,被她拽着招摇过市,旁人兴许不知道,可是他们这一伙人却瞧腻了。黎戍比司徒赫先见着韩晔,所以,在司徒赫回京述职前还幸灾乐祸地想,若是让他见了韩晔会有什么反应。结果,那反应是够大的,堂堂征北大将军恨不得醉死酒中才罢休。
两个月前韩晔突然换了身份,与婧小白闹得天翻地覆的,黎戍虽然不是很了解个中缘由,但潜意识里着实有点不大待见韩晔。
虽然他黎戍的人生观是吃好喝好玩好,可这玩也是有原则的,始乱终弃这种事就算要做,也得做得光明正大,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好聚好散才是硬道理,是不是?
“哎,同喜同喜!”黎戍拱手,也同他打起了官腔。
似乎再没别的话可了。
黎戍保持着笑嘻嘻的脸,问道:“表妹夫这是要去哪啊?”
韩晔的星眸平静无波,淡淡应道:“礼部没什么能帮上忙的,所以,正想下了朝四处走走,或者,去喝酒。”
黎戍素来对男人的心理揣测得比女人多,韩晔如此直言不讳,黎戍竟莫名地觉得他这句回答里有那么丁点的落寞,可这落寞消失得也极快,稍纵即逝,让人想抓都抓不住。
黎戍笑道:“我这差事也很闲哪,不过表妹夫你也看到了,头一回上朝,还没新官上任呢,就被人在圣上面前参了一本。要是一直这么下去,我头上的乌纱帽恐怕很快就要不保了。不过不保也好,不用起那么早赶着上朝了……”
着,他就打了个哈欠。
韩晔浅淡的笑容长在了脸上似的,一直未变,他穿朝服时也丰神俊朗,甩出黎戍好几条街。忽然,韩晔遥指着前头道:“戍表兄,那位公公好像是在等你的。”
黎戍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一个太监站在那,他随即“哦”了一声:“对!对!对!是来找我的,从前钟鼓司的,带我去新设的掌仪司瞧瞧。”着,加快了脚步下着台阶:“表妹夫,为兄先行一步了,回头再聊。”
韩晔礼貌地一颔首,目送黎戍走远。
朝臣下了朝,去向各种各样,有的会在宫中吃了圣上赏的“朝食”,与人交流一番一直待到中午,有的会回府补一觉再去衙门,有的是直接去衙门,而像韩晔这种闲差不管去不去衙门,仍旧还是无事可做。
人人似乎都有去路,进一步如何,退一步如何,当不了官做个戏子也无不可。全天下最孤独的孤独便是如此,周围无一人站在他的身边,渀佛出的每一句话别人都不会放在心上,他想去的地方不能去,想做的事不能做,想见的人不能见,遍身都是挣不开的束缚。
“韩晔,你连影子都不准离开我!”
“韩晔,我错了,昨天不应该不听你的话偷偷去逛碧波阁,下次带你一起去逛好不好?”
“韩晔,我太任性,天天粘着你,总是缠着你,是我的错。还有,我不会琴棋书画,但是如果你喜欢,我就去学……哦,我太不像话了,总是和那些男孩子一起胡闹,以后我不会了,我不和他们一起疯了……如果不是这些错,我做错了什么呢,让你突然不喜欢我了?你告诉我,我会改……我全都改……”
她从护城河边一路追来,在晋阳王府门前扯住他白色的袖子,高贵无敌的第一公主放下所有的身段如此求他。不是往昔那般带着娇嗔和傲慢的撒娇,而是真正卑微到骨子里,明亮的黑色眼睛蓄满了将落未落的泪水,明明都哭得哽咽了,却不敢哭出声,怕他会觉得她无理取闹纠缠不休。
手背上有被划破的伤痕正往外渗着血,手指带着六分力道揪着他的衣袖,不敢松手,也不敢紧握……
久久等不到他的回应,她眸中的眼泪越聚越多,终于大颗大颗掉下来,她还在笑,带着欢欣:“韩晔,我想好了要送你什么礼物了,今年,我……”
他的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终于,出声打断她:“要的,方才已经清楚了,韩晔是将要娶妻之人,不想再与旁人有任何瓜葛,从今往后,别再来晋阳王府了。”
他着便抽回手,另一只脚也迈过了门槛,然而,身后的门轰隆一声合上,将她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