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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师道将天下分成二十四治,所谓“治”,是有序、安定、恩泽、教化的意思,下应二十四节气,上合二十八星宿,每治设一祭酒,也称都功,为本治区主掌教务的最高领袖。窦弃口中的扬州治杜祭酒,应该就是天师道在扬州的第一负责人,身份地位乃至权势,都不可等闲视之。
“杜祭酒?”
“神鹿?”
人群中顿时响起阵阵惊呼,再望向窦弃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之色。自南北纷乱以来,天师道以符箓祈禳社拔,消灾却病,治疾除瘟,度亡济死,在最下层的民众里享有巨大的声望,三江两河,道民遍地。而扬州治作为二十四治中的上三治之一,祭酒杜静之道法通神,十七年前三吴大疫,书符箓投入水中,饮者皆痊愈,乞符水者不远千里而来,活人无数,对很多人来说,无疑是神仙之流。一般的道民若能亲耳聆听道法,已经足以光宗耀祖,更别提跟其扯上关系,讨来什么神鹿的鹿脯,那是何等的福缘和造化?
窦弃平日里最享受的就是别人惧怕的眼光,今天又额外多了一丝求之不得的艳羡,心中的得意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一脚挑起地上的衣服,本待砸到对方的脸上。可入手丝滑柔软,竟是难得的上好的料子,一时有些舍不得。不过转念一想,只要私下里谋划的这件事大功告成,得到的好处以百万计,什么样的衣服穿不起?立刻嚣张起来,道:“来,说给阿爷听听,杜祭酒的神鹿,你打算怎么个赔法?”
要真是杜静之亲手制成的鹿脯,估计把在场所有人卖了都赔不起,不过这等事空口白话,尤其从窦弃这样的游侠儿口中说出来,可信度实在大大的降低。
只是,谁又能真的去找杜静之求证?不能求证的事,自然是谁的拳头硬,道理就站在谁的一边!
徐佑没有做声,在身边这人的脸上打了个转,他依然水波不惊,让人看不到一丝的情绪外泄,刚才那一道让人惊艳的眸光已经隐藏在懒洋洋垂下的眼睑之中,道:“不管是神鹿也好,是家鹿也罢,足下既然知道我身无分文,自也知道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只有这身衣裳而已。若要,你拿去,若是不要,那也只能如此了!”
窦弃侧着耳朵,伸手拢在耳边,道:“你说什么?”然后做恍然大悟状,道:“哈,诸位听到没有?这是跟我耍起无赖了……”
众人哄堂大笑,窦弃就是钱塘最有名的无赖子,在他面前耍无赖,就像关公面前耍大刀,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徐佑眉头轻皱,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可对付窦弃这样的人,太实诚是会遭嘲笑的,心思电闪,想到了一个破解当前困境的法子,等众人笑罢,这才笑着道:“此话未必是无赖……既然你认定他偷了你的鹿脯,想必已经在客舍里和他身上都搜过了,是不是没有找到?那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鹿脯根本不是他偷的,二是他已经偷偷吃掉了,对不对?”
窦弃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斩钉截铁的道:“肯定是他吃掉了!”
“好,暂且算是他吃了,可你不是说这鹿脯是神鹿的肉做成的吗?吃了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白日飞升,大家来看一看,这位郎君嘴角的血迹还在,别说成仙,连刚才被打的伤势都没有恢复……杜祭酒当然不会说谎,那说谎的人是谁,我想诸位心中都有明断!”
其实被杜静之的名头震慑过后,也有人对窦弃的话持怀疑态度,再听徐佑这样一分析,更加坚定的认为窦弃在信口胡诌。
信口胡诌也不是不行,人生在世,谁不吹两句牛皮?窦弃吃的就是这一口饭,搁到平时,没人会跟他较真。可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同,杜静之是何等样人,拿他的名字招摇撞骗,天容得,地容得,可道民却容不得!
“窦弃,你说,到底有没有跟祭酒讨要鹿脯?”
“对,说清楚,你丢失的鹿脯究竟是不是从祭酒手中讨来的?”
“别以为钱塘没人敢惹你,要是真的胆大包天,污了祭酒的名声,我等召集千人,就是闹到刺史府,也非治你的罪!”
一时众口铄金,大有将窦弃“骂杀”的气势。这就是信仰的魔力,不管古今中外,信仰可以让人无所畏惧,可以让人淡漠生死,可以让懦夫变成屠夫,可以让好人变成恶人,要不然刚才还对窦弃噤若寒蝉的人们,怎么会突然爆发这么大的勇气?
徐佑一手导致了这一幕,这时却退到人群里笑而不语,静静的望着有些狼狈的窦弃,仿佛眼前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一样。
窦弃腾腾往后退了两步,背部靠上墙壁才略微稳了下心,指着怒气勃发的众人,支吾道:“别听他的……你们想想,我有几个胆子,要是没有杜祭酒的首肯,我敢说鹿脯的由来吗?现在鹿脯丢了,真闹开来,就是杜祭酒也饶不了偷盗的贼人,你们是非不分,包庇于他,同样要被道门的戒律惩处!”
正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四名青衣侍者簇拥着一个长相平常的朱衣男子走了过来,徐佑早料到至宾楼的主人不会袖手旁观,刚才不管是偷换概念、浑水摸鱼也好,还是煽动众怒、挖坑给窦弃跳也罢,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引来店主人的干预。想来以这家逆旅里里外外透出来的讲究,店主应该在钱塘有些势力,对付窦弃这样的本地游侠儿,自是再好不过。
“是詹郎君,他来了就好,此事定能道个明白!”
“哪个詹郎君?”有外地人问道。
“詹郎君你也不认识,还住什么至宾楼?”
“他是至宾楼的大管事,钱塘詹氏的子弟,这些年至宾楼能佑这样的局面,全靠他经营有方。”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自从詹老侍郎故去之后,詹氏的嫡系子弟没成器的,偌大一个詹氏,最后竟要指望一个婢女生的庶子!”
朱衣男子走到近前,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可噪杂的人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窦弃犹豫了下,刚要开口,却被朱衣男子挥手打断,他面带笑意,道:“两位的纠纷我已经清楚了,不必劳烦重复。这样吧,由我再问一次,然后给你们做个了断,如何?”
窦弃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对,可被朱衣男子的目光一扫,心头一窒,悻悻然的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再表示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