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年关当下,街上的流浪之人比平时显得更多了,他们成批成批的涌进来,想在城内找到一口吃食,可是并不富裕的边邑,没给他们多少指望,就在他们要被城内守卒轰出去时,禾记两个铺子门前贴出了告示。
“上面写得是什么?”
“是不是又要招脚夫、跑堂……”
……
一直在城中彷徨知道些禾记之事的流浪汉们直朝禾记铺面挤,把开始盘在铺子面前捣乱的另一批流浪汉们挤得七扭八歪,纷纷朝边上避过去。
“俺们不字啊,赶紧请铺子里的人念一念。”
“铺子门关着,没人。”
“那如何是好?”
“还是请申老夫子来念吧。”
“好!”
有人拔腿就去找上次念告示的申老夫子了。
边邑大族容家,住在城北老巷子里,从巷子口的老杨树上来看,这里昔日曾繁华过,只是经不住岁月的侵蚀,变得老旧、冗沉。
路四和陆五跟在姜美初身后,打量了这个仍旧贵气的巷子,瘦死的骆驼果然比马大。
出了巷子,姜美初抬头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一股霉味。”
见主人终于开口:路四马上上前:“主人,你说容家老家伙会跟我们合作吗?”想起刚才暮气沉沉的谈判,他总觉得事情不成。
姜美初笑笑,“老家伙要是自视再甚高,那灭得也是他容家,可不是我们禾记。”
“主人,可我们等不起他们思考啊!”路四苦笑。
姜美初豪气说道:“没关系,咱们先动起来,我相信该来的总会来。”
深深的巷子里,容家高大的宅院内,容家全部顶事的男丁都站在大家长容季面前,有人不屑,有人焦急,有人事不关已。
终于,有个年轻人耐不住了,对坐在主位的容季说道:“祖父,你真不考虑外来小儿的提议?”
没等容季回答,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不屑的说道:“有什么好考虑的,我容家岂做这等低贱的商人之事。”
“可……”可是我们家已经入不抵支了,年轻人无奈收回嘴。
容季看了眼面前的儿孙们,皮了皮眼,“都散去吧。”
“祖父……”
中年男人得意的揖礼,“诺,父亲,那儿就告退了。”
容季伸出手挥了挥,面前的儿孙们纷纷揖礼而退,最后只余那说话的年轻人。
“昱儿,为何不走?”容季轻叹。
容昱回道:“祖父,昨天,家臣已经跟你讲了吧,就算是吃祖产,我们也不多了。”
容季老眼皮耷下,“容家的风节还是要的。”
“祖父,你能看着儿孙们活活饿死?”
容季厉声道:“放弃,公子还在边邑,休得胡言乱语。”
容昱无奈道:“祖父,公子每年的赏赐都是面上风光,根本不能当饭吃。”
“那是公子,不得无礼。”
年轻人急得嘴角起泡,撩开袍子跪在容季面前,“祖父,昱儿并不是嫡长孙,可以以打理庶务的名义,跟外地小儿合作做生意,要是赔了,孙儿自己承担,若是有幸赚得一钱半币,愿养活家族。”
容季深深的看向面前的年轻人,久久之后才松口,“也罢,既然你志在此,那你就打理庶务吧。”
容昱听到祖父松口,连忙磕头:“多谢祖父成全。”
容季说道:“那小儿虽狡,却也是性情中人,以诚待诚,总不会错。”
“多谢祖父指点,孙儿知道了。”
“去吧!”
“诺,祖父。”
盘在铺子前的流浪汉们被另一拔流浪们迅速离开的动作搞蒙了,有人不敢相信的问:“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我倒是听说过禾记用工的事,好像是真的。”
“真得一日管三餐,一日三个布币?”
老夫子申奚琢磨完告示准备离开时,听到他们的对话,笑道:“千正万确。”
“你老可夫子?”
“那是自然。”
“你不会说谎?”
“老夫怎么能说谎,那岂不是有违圣人之训。”
问话之人对人群说道:“这样说来,真的了。”
盘坐在地上的人突然尖叫:“老天啊,那我们还等什么,谁还稀罕什么一日一餐,赶紧去抢机会啊。”
“啊……抢啊……”
“抢啊……”
禾记两个铺子前近二百人如马蜂一般席卷而去,瞬间空空如也。
老夫子申奚捋着胡须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天空,好像又要下雪了,自言自语道:“这个年看来不会有太多人冻死了。”
铺子内,陆五见门口的流浪人眨眼之间不见,连忙打开门板,收拾铺面,开始做生意,对店内的帮工说道:“赶紧把货上齐。”
“好咧,掌柜的。”
听到铺子开门的声音,老夫子转头看向铺子,生意如常了,不一会儿,铺子门口多了几辆牛车,铺子里的人纷纷把货物装到牛车上,他感到不解,不知不觉踱到牛车周围,“年轻人,你们铺子不是开门了吗,还把货运走?”
陆五咧开一嘴白牙笑道:“原来是申夫子呀,我们这是把货拿出去卖。”
“出去?”
“对,申夫子。”
申夫子细索了一下,“难道指城外?”
陆五点头,“对,申夫子。”
“你们把货卖给前来中原行商的西秦之人?”
“没错,申夫子。”陆五笑道:“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用布币买东西,他们拿粮食或是其他物什来,我们也收,收下来之后,我们要处理,卖给西边来的商人再好不过了。”
以物换物,在奴隶制社会很平常,姜美初没有能力改变,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变通,这不,把这些东西跟腐竹、冻豆腐等豆制品一起拿到城外去,跟路过的商人交换。
“那城门会为你们开吗?”
陆五咧嘴一笑,“我家主人会搞定。”
申夫子抖了抖花白的长眉,搞定?哈哈,这个外来黄脸小儿正是有意思。
公子府里,陈阳站在公子矮几前,低头回禀:“公子,城门给开吗?”
公子无夏摸着光洁的下额,陷在沉思中,许久都没有回话。
“属下明白了,马上对守卒说不开。”
公子无夏抬眸。
“公子……”陈阳摸不透主人的意思,目询问道。
“还有几天过年?”
“回公子还有五天。”
公子无夏眉头微皱,“五天能赚多少金币?”
“禀公子,小的不知。”
公子无夏轻轻一笑,“一顿膳食都能赚两千金镒,五天定会不少吧。”
“公子,你的意思是同意开城门了,可马上要下雪了,要是戎狄之人袭城……”
“所以我一直在想,要不要让我的军卒出来透透气。”
“公子——”陈阳大惊失色,“那可是你的根本。”
公子无夏垂眼:“我知道,除了把父候给的老弱病残换成精卒外,我只打算拎出一千卒出来。”
陈阳担心说道:“公子,那也将引起国都之人的注意。”
“那我管不着,我就想小儿的金币。”
“公子……”陈阳就差哭出来,“我们在边邑辛辛苦苦经营了五年,手中攒了近万军卒,要是让国都之人知道,他们以候爷的明义收回去怎么办?”
“大夫,吾不是五年前的吾了。”公子无夏低沉回道。
“公子……”陈阳吃惊的看向主人。
“吾不惧了。”公子无夏一身凛冽,沉着冷静中,年轻人的轻浮全无,有的都是上位者的历练、果决,还有狠戾。
楚晋一战,不仅仅让世人了解了晋国不受宠的晋太子如何,更让晋太子自己了解到自己的实力,原来自己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强大,他不惧了,他将无所畏惧的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公子……”陈阳在公子眼中不仅看到了强大、坚毅,更看到了一个领导者的勃勃雄心。
“让守门的开城门,要是小儿赚不到金币,看我如何吃了她。”深沉中,晋太子莞尔一笑,男人魅力尽现。
“公子你吃人……”
公子无夏睥睨,却在嘴角处溢出了年轻男人的荷尔蒙。
过来人陈阳瞬间明白‘吃’的含义了,暗自嘀咕,许美姬可不是能让人随意拆了吃的主呀,好像有好戏看嘛。
呸……呸……要是公子知道自己看戏,岂不是先把我这把老骨头拆了,赶紧行礼起身做事去了,边紧走边念叨,许美姬啊许美姬,你可得多赚币啊……
容昱到禾记铺子时,姜美初正趴在柜台上写着这几天的安排,忙得就差两只手变四只,厚着脸皮把公子吕的卿士——雪良借了出来。
卫卿士雪良死活不肯做商人之事,姜美初威胁道:“你们家公子、包括你,都在我这里白吃白喝,你敢不给我帮忙。”
“其他事可以帮,这种低贱之事,我帮不了。”雪良直接回拒。
姜美初伸手:“那给伙食费。”
“你……你小人……”雪良难堪的跺脚。
“我喜欢做小人,坦荡。”姜美初中气十足的回道。
雪良就差气得中风:“你……你污辱吾?”
姜美初能被这些古代士代夫酸死,苦口道:“雪卿士,我真没功夫污辱你,你呢,要不给了你家公子的伙食费,看巫医费,要么就闭嘴,帮我抄抄写写。”
“你……你……”
姜美初真没功夫跟他磨叽,把毛笔和纸张塞到他手里,“路四,你过来说,让他写,赶紧。”怪就怪这个时代,知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让她找不到可用之人。
“唯,主人!”路四对士族有着天生的畏惧心里,有些忐忑的走到柜台边。
卫卿雪良要把纸、笔塞回给姜美初,结果用力过猛把纸给撕破了,“这不是我弄的,只怪这帛不结实。”
姜美初翻了个白眼,朝门口的容昱抱了抱拳:“容庶士请先进来,我马上就好。”
“禾庶士,吾不急,你先忙。”容昱微笑着进了铺子。
“稍等,马上就好。”姜美初走到柜台里面拿出一沓纸,“卿士麻烦了。”说完,把自己写好的样板给他看,“你就照着我这样写即可。”
卫卿雪良没有回他话,却拿起一沓‘帛’说道,“这不是帛?”
“帛那么贵,我怎么敢用,这是草、木屑做的纸。”姜美初随口回道。
“草木屑做的纸?”
“恩,又便宜又实惠。”
卫卿雪好奇的拿毛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咦,比帛好写呀,不渗墨。”
“那是当然!”姜美初朝路四,让他赶紧报数登账。
“黍五斛……”
卫卿雪下意识就按路四报的字在纸上写起来,越写越觉得有趣,竟忘了这是‘下贱’之人干得事了,等他醒悟过来,姜美初已经不在大堂了。
姜美初去了那里了呢?她领着容家人去了城外。
“容公子看到了吗?”
容昱点点头,“看到了!”
姜美初歪头,“庶士,敢放手干嘛?”
容昱再次点点头:“敢!”
“那咱们就来合计合计。”
“好。”
两个年轻人改变了边邑,让这里不消几年成为了闻名暇尔的名城。
第二天,边邑城外一舍之地,多了很多简易的木、草棚子,木草棚子内都是商贩,路过的西秦之人感到很奇怪,问:“这是……”
被容家请来维持市集的坊正说道:“要过年了,我们家公子体恤商人之苦,特在这里设了避风棚,让远道疲惫的商人们歇歇脚,顺便售些本地的特产。”
“原来如此,想不到晋太子不仅能打跑楚人,更是体恤爱民的好太子。”商人感慨。
“那是自然。”坊正笑道:“各位,不管你们歇不歇脚,我们都为各位准备了热腾腾的美浆,请过来喝一杯吧,不要币,免费,每人一杯。”
“老天啊,竟有这等好事,晋太子真是太好了。”又冷又饿的商人们都高兴的叫起来。
他们来到煮豆浆的地方,马上有人把豆浆分发到行人手中,一碗暖暖的豆浆下肚,人生果然不同,他们不知不觉坐到了豆浆铺子前的小登子上,不知不觉把目光投向各式木草棚内,那里有各式各样的货物,还有他们赖以生存的盐。
坊正见商队的一行人都停下了,站在边上笑道:“在这里换商品,只要交十几个布即可,省得左一道通关、右一道过城门,到了市坊内还要交税。”
“真得只要十几个币?”
“对,按你交换的商品,最贵的换下来,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个布币。”坊正笑回。
商队之人相互看了看,觉得天上掉饼了。
坊正立在一边嘿嘿一笑,掉饼了吗?
某一个木草棚子内,姜美初和容昱说道:“当然不是,一旦他们落脚,吃喝拉撒那样不要消费,这是无形的,却是最增值的地方。”
容昱点点头,“我明白了。”
姜美初微笑:“容庶士,现在不担心自己投资的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吧。”
容昱不自在的笑笑:“哪里,那里!”
“咱们啥话也不说了,赶紧拿出浑身解数,让这里的商品种类充盈,只有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商人驻足停留。”
“明白了!”容昱豪情万丈的万点。
公子府里,陈阳把许美姬与容家合作的事宜一一说了,他道:“公子,许美姬让容家人找了宰邑(地方长官)交上了一份行商交税明细表。”
公子无夏勾唇,“她倒是滑头,我们多收税,她先下手为强。”
陈阳道:“公子,还莫不说,许美姬提出的交税明细竟非常合理。”
公子无夏眯眼,“找法家的人看过了?”
“申夫子虽不是主法派,但他懂治邑,也赞同了这种收税方式,他说与民争利,最后伤的还是自己,公子你看……”陈阳小心翼翼的看向主人。
公子眼帘低垂,“那就按她的来。”
“诺,公子!”
“还有其他事么?”
陈阳回道:“禀公子,为了商贸规模更大,许美姬派了不少流浪之人朝东西奔走,宣扬此处有市集交换之地。”
“倒是贼精。”公子无夏嘴角微翘。
“公子,小的可听说,许美姬把以前赚的金币都投资出去了。”陈阳边说边小心翼翼的看向自家公子,心道,到时你总得给人留一口汤吧。
公子无夏深深看了眼帮许美姬说话的陈阳,意味深长的笑笑。
陈阳被自家公子看得不自在连忙伏身:“公子,要是没什么事,小的先下去了。”
门口,陈阳遇到了前来伺候公子的丽姬,面色微变,低头揖礼而走。
丽姬的仆人轻声说道:“美姬,就是他和崔大夫抓了笑安。”
丽姬阴沉沉的紧盯了一眼陈阳的背影,“走吧。”
“唯,美姬。”
丽姬聘婷而入,换上一副妩媚的笑脸给公子行礼,“妾身给公子见安了。”
公子无夏的目光从竹简后面看过去,冷冷清清,“里二呢?”
“里侍卫正在忙府里的事。”
“我这里无需伺候,你退下吧。”
“公子……”
“何事?”
丽姬嗫嚅说道:“公子,年节就要到了,妾身想做几件新衣裳。”
公子无夏放下手中竹简,脸色微澜:“辛苦美姬了。”
“公子说得那儿话,妾身只是怕年下接见夫人们,怕被她们笑话去了,有损公子的声名。”
“难为你了了。”公子无夏唤了一声“来人——”
十竹进了房间,:“公子何事?”
“让大夫给美姬支些金币,以度用支。”
“诺,公子,小的马上去办。”
丽姬暗暗松了口气,也许是公子太忙忘了吧,只要我一开口,公子还是很大方的,心里美滋滋的看向玉树临风的晋太子,她相信他一定会登上晋国候位的,到那时……她揖身行礼:“那妾身就不打扰公子了。”
丽姬带着满意的答案出去了,把截了她手下人的不快之事丢到了一边。
忙着忙着居然到了大年三十,姜美初抄着手走在边邑大街上,发现这里过年的气氛并不浓烈,仔细想了想,好像过年是汉唐以后的事了,此刻人们最注重的谷收,等谷收时,那祭奠的仪式又热闹又隆重。
是啊,能不隆重嘛,在生产力极端极下的东周,不要说一日三餐了,一日一餐都是极奢侈的。
想到吃饭,姜美初发现整个边邑周边地区都是荒无人烟的野地,好像就没长过粮食似的,也不知道这里是怎么过活的,还真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