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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一曲完了,胭脂起身行礼后,便轻轻退了出去。
李敏德突然站了起来,道:“三姐,我忘记了自己的披风,要出去取。”
披风明明被放在马车上,怎么会忘记了呢?李未央很想知道,这位胭脂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引起了李敏德的注意呢?
只是当着那两个人精的面,她并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反倒微笑道:“去吧。”
九公主跳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谁知下一刻,她就尖叫了一声,李未央歉疚地道:“真是对不起啊公主,我不小心的。”
李未央竟然将自己手中的茶杯洒在了九公主漂亮的裙子上。
九公主撅起嘴,高高的仿佛能挂油瓶:“你真是笨手笨脚的!”她显然没意识到,李未央是不想让她也一起去,才故意这么做的。
九公主被人带着去别的房间换衣服了,屋子里除了下人,就只剩下表情各异的三个人。
拓跋真突然笑出声道:“咱们三个人,似乎特别有缘分。”
是有缘分,这还是孽缘。李未央冷冷一笑,转过头去看向江面,随后突然问道:“那是什么?”
拓跋玉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哦,那是玉峰塔,建在江心的一座岛上,夜晚看来,也是十分漂亮。你若是有兴趣,改日可以上岛去看看。”
李未央微微一笑,若有所思道:“这倒是个好地方。”话中,隐隐有另外一层意思。
拓跋真目光一烁,似乎微微一震,但却淡淡地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笑道:“这地方好就好在地势。这江水是由临山江、琥珀湖交会而成,若是能在分水岭最低处开凿长渠,便可连援泯江、离江两大流域,兼通航、灌溉之便,你说,这是不是个好地方?”
拓跋真面色勃然变了,他不知道李未央是怎么知道的,但这的确是他原先的想法,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实施,一旦真的实施了,那么便可彻底将两江流域的运输全部掌控在手中,他的财力将大幅度增强,远远超过拓跋玉等人。只不过他还没有想到能不惊动其他人得到这块地方的法子,但他绝对不能让别人抢先一步,震惊之余,立刻道:“这个主意若是可以落实,那么千百年来为什么没有能做呢?县主不要异想天开了,这不过是个无稽之谈。”
李未央微微一笑:“是不是异想天开,三殿下最明白了。古有著名的仙源偃,把泯江分为内、外江,控制灌溉水量,迄今仍有防洪、运输、灌溉的作用,至于陆洲江东桥的跨径巨大石梁,更令人叹为观止,既然这些原本不可能依靠人力能完成的工程都已经存在,还有什么是不可思议的事!”
拓跋真脸上一直都带着笑容,但是现在他笑不出来了。
他忽然觉得冷。
李未央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知道他的每一步,给那样的眼色看过,就像被冰镇过一般。
拓跋玉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刚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在外面道:“九公主说肚子痛,从窗口跑出去了!”
这个顽皮的丫头!拓跋玉来不及想到其他,赶紧站起来道:“县主稍坐,我出去找一找。”
李未央微笑道:“殿下,九公主一定是去马车那里找我三弟去了。”
拓跋玉犹豫了一下,他倒不是担心拓跋真会做什么,毕竟这酒楼是他自己的地方,拓跋真没胆子在这里找事儿,只是——把李未央留在这里,真的好吗?一边思索着,他一边低声吩咐门外的侍卫:“注意好屋子里的动静!”
随后,拓跋玉便飞快地下了楼。屋子里一时之间只剩下拓跋真和李未央两个人,李未央站了起来,她没兴趣和这种人同坐在一张桌子上。
拓跋真却突然道:“县主,你可曾听说过一个故事?”
李未央转过脸,挑起眉头,拓跋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前朝有一位很强势的君主,亲自出兵攻打南疆,可惜他屡攻不下,后方又告失利,不得已无数人劝说他退兵,他却坚持不肯,只是在军帐外徘徊,随后在地上留下鸡肋二字,旁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只有一个聪明人听了以后,立刻回去收拾行装,旁人问他为何要走,他说皇帝已经说了,鸡肋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之意,陛下正值退志已萌、但仍举棋未定之际,将来一定会退兵,所以要早作打算。其他人听了,觉得有理,都准备撤走。皇帝发现这种情形,一间之下,大吃一惊,”说到这里,拓跋真道:“你猜皇帝把那聪明人怎样处置?”
李未央微笑道:“我不知道那位君主会怎么做,但我知道,若是换了三殿下你,对于能揣测到你心思的人,是一定会杀掉的。”
拓跋真眼睛眨也不眨:“说的不错,两军交战之际,主帅尚未发令,聪明人自作聪明,影响军心,沮散哄志,作为主将的,当然要杀之以示众。所以,一个人最好不要太聪明,即便她真的那样聪明,也不该将这种聪明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若是因此惹来了杀身之祸,未免太不值得了。”
李未央冷笑道:“抱歉,我没有时间在这里听殿下说故事。”
拓跋真却喝了一杯酒,目中闪过一丝冷锐的光芒:“李未央,我说的不是故事,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而历史这种东西很奇怪,过不了多少年就会重复上演,假设你就是那个聪明人,你说我会不会杀了你呢?”
这一瞬间,李未央真切地看到了拓跋真眼睛里的杀意。
拓跋真当然会急地跳脚,因为开通渠道的计划是他将来要做的事情,可是现在被七皇子提早知道,他一定就做不成了。李未央知道自己的做法对拓跋真是多大的打击,但她就是做了,还当着他的面做,就是为了让他气得发狂的。
现在的李未央,很有扯老虎须的感觉,极有成就感。当然,这也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一个弄不好,就要粉身碎骨。
李未央微微一笑,澄澈的眼眸里似乎跳动着火焰,她突然上前两步,两只手伏在桌面上,面对面看着拓跋真,轻声道:“三殿下,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不论是杀了我还是伤害我身边的人,否则——你一定会为你自己的决定后悔的。”
拓跋真的声音,几乎已经冻成了冰柱:“李未央!你当真是什么都不在乎?!”
李未央勾起唇畔,道:“错了,我在乎的可多了,尤其是我自己这条性命,所以三殿下可别吓唬我,我不经吓的,若是一个不小心,将一些不该说的话泄露出去,只怕三殿下就要给我这条贱命陪葬了呢!”说完,她便松了手,转身离开。
拓跋真完全不能相信,他不相信李未央竟然会知道这么多事情,他只以为对方是在威胁他,恐吓他,甚至他觉得李未央不过是有点小聪明,才会猜到他关于这条江水的计划,所以他并不将这个威胁放在眼睛里,反而一个箭步挡在了门前,阻挡了李未央离开唯一的出口:“李未央!你站住!”
拓跋真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未央,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撕碎,带着强烈的愤恨。屋子里的白芷一下子惊呆住了,她离得远,听不清小姐和拓跋真说了什么,可是看到三殿下这副失态的样子,她的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恐惧。而一旁的赵月,手已经扶在了长剑之上。
李未央冷冷地盯着他,不知为什么,她的那种眼神,令拓跋真有一瞬间的呼吸困难。
拓跋真咬牙:“没有我的允许,你敢走?!”
李未央笑了笑,伸出纤细的手指,将拓跋真胸前的那一点酒渍拂去:“三殿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记得离我远一点,别整天像是条哈巴狗一样跟着我,我很讨厌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记住了!”说完,她像是很温柔地拍了拍拓跋真的肩膀,随后潇洒地饶过了他,当他一块臭抹布一样,丢开了。
拓跋真被丢在原地,一阵冷风吹过来,他只觉得从头凉到脚,刚才那时候,他分明在李未央的眼底看到了彻骨的寒意,那种气息,仿佛不属于一个活人,仿佛……她是一个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向他索命的冤鬼!
走过一道门,李未央却并没有下楼,突然推开了旁边雅座的门,笑道:“七殿下,偷听的感觉好吗?”
本该去寻找九公主的人却好整以暇地坐着,面上带着毫不愧疚的微笑,举杯道:“县主好胆量!”
李未央冷笑一声,转头道:“赵月,在外面看着,有任何闲杂人等进来,格杀勿论!”
“是。”赵月和白芷一起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李未央和拓跋玉两个人。
拓跋玉挑眉微笑:“怎么,县主一早猜到我在隔壁?”
李未央冷笑一声:“公主丢了自然有护卫去找,你既然知道拓跋真不安好心,自然不会放任我和他单独相处,不是吗?”
拓跋玉笑了笑:“县主倒还是很了解我的。”
“只可惜我还是看错了你!”李未央冷冷道,“我以为经过上次那件事,我们纵然不能相互信任,至少是盟友了,可是你却在做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
拓跋玉清冷的脸孔红了一下,只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李未央还不能够完全信任,所以只能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李未央压下心头这口气,其实拓跋玉完全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要知道皇子斗争险恶,李未央若是拓跋真的支持者,故意作出倒向拓跋玉的模样,再借由上次的事情向他卖好以求得信任,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做了一辈子的死敌,李未央知道,拓跋玉这个人,也并没有那样轻信。
所以,她缓下了不悦,沉声道:“我知道让殿下信任我并没有那么简单,所以,我准备了很多取信殿下的东西,以作为凭证。”
“比如呢?”拓跋玉突然对她所说的一切,起了兴趣。
“三皇子表面对兄弟友爱,对皇帝恭敬,实际上他的野心早已有之。不仅跟朝中官员早有勾结,甚至和江湖草莽亦有来往。尤其是他府中网罗能人奇士众多,其中最厉害的,号称有四将三贤二女。四将是李景、沐阳、周恒、鲁录,他们四人精通用兵之道,尤其是李景,十三年前曾以李明之名,在与南疆之役中连杀五百零六人,军中称之为‘天外神龙’,他曾经率领过千军万马,威风一时,但八年前因为一次醉酒延误军机大事,而被逐出了军营。后来拓跋真帮他伪造籍贯身份参加武举,成功进入兵部,现任兵部参军。沐阳表面上是个文弱书生,在御史台领了一个闲职,帮陛下起草文书,歌功颂德,可是此人早在十六岁时,便以沐一成之名,进入漕帮当了副帮主。周恒原是世家子弟,可是在先皇的时候他全家被人构陷,一百零九口全部被砍了脑袋,他当时因为刚刚出生而逃过一劫,后来他在旷野长大,生吃狼心与虎为伴,后来被拓跋真收服,想方设法伪造身份送入了禁军,现在已经做到了禁军北支副统领。鲁录这个人是个市井流氓,却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络能力,交游广阔,外加上心狠手辣、善于奉承,他如今被安排在密探营,专司暗杀。”
李未央微笑着,一一道来。拓跋玉深深呼吸,双手放在背后,才一会儿,又放到腿侧,然后又拢入袖子里。因为,那些事,连他都不知道。
有些事情,天下间除了拓跋真,便不可能有人知道。
李未央却知道的清清楚楚,而且她还在继续往下说:“三贤是高城、景能、孙松,高城擅长谋略,现任太子府幕僚;景能擅长帝王术,现任太子少师;孙松一口三寸不烂之舌敢为天下先,目前看来,他不过是一个花花太岁,但关键时刻,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可以为他的主子游说天下臣民,立下汗马功劳。至于那二女么——一位已经成为陛下新宠,一个……现在五皇子的府中……”
拓跋玉站了起来,面色已经不是一般的震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李未央微笑:“我知道你不相信拓跋真有这样的力量,但是他这些年来他借助了太子的财力和皇后的权力,还有武贤妃的背景,一直在为他自己办事,说起来也是他演技太好,皇后那对母子竟然真的被他哄了这许多年。”
拓跋玉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知道,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因为这些东西根本不是凭空捏造就能捏造出来的。但是他却又觉得她有些危言耸听,每个皇子都有一批追随的对象,都有安插在别人府上的暗桩,拓跋真的人——他不认为会有那么可怕。
李未央知道他不会相信,也不会理解这批人有多么的可怕,她慢慢道:“这些人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能收买的他就收买,不能收买的就劝服,两者都不能就杀掉。我知道每个皇子都有自己的势力和暗桩,那都是钱可以买到的,但人心却不是可以用钱衡量的东西。我敢说没有一个人有他这样好的耐性和毅力,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爱钱的,如果碰上不爱钱的,你能像他一样七天七夜不睡觉亲自奔波万里去搜罗别人心爱之物送去给他吗?你能为了网罗一个人,不惜每年清明替那人去给不能祭扫的亲人扫墓吗?你能跟那些江湖草莽兄弟相称肝胆相照吗?为了达到目标,他可以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怕,七殿下,这些,你尚且做不到,这是因为你出身太好,不用你吩咐,就有大批大批的人前仆后继来帮你,但他们能对你忠心不二、以死效忠吗?所以,在这一点上,你们是无法和他相比的,不论是你,太子,还是五皇子。”
拓跋玉只觉得有一丝冷意,从脊梁一起窜上来。他原本只以为拓跋真是在帮助太子的过程中逐渐起了心思,谁知他竟然早有预谋,不过是将太子和皇后当成棋子,难怪,难怪他能在皇后面前装的无比孝顺,对太子无比顺从,原来,他是一条养不熟的狼。
拓跋玉静静坐了一会儿,才道:“我相信你,可是我想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有多少人知道?”
李未央笑了笑,道:“除了刚刚怒气冲冲的摔门走掉的三殿下,就剩下你我了。”
这些人,有的现在还没有发挥他应有的作用,但是到了关键时刻,很多还不起眼的人物,都会成为拓跋真夺位的关键。
拓跋玉长吸一口气,道:“你还会不会告诉其他人。”
李未央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她摇了摇头:“这件事,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拓跋玉听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李未央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要她说的内容是真的,她怎么知道的又有什么要紧呢,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将这些筹码告诉别人。
随后,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除了这座酒楼,我还有十八个探听消息的地方,这些年来,我手中的资料不可胜数、详尽入微,然而就从你所说的话中看来,我的资料库里面关于拓跋真的卷宗七十卷,其中可靠的最多不过两卷,其他的卷宗,却都是拓跋真故意布下的错误线索。这个人,心机实在是太可怕了。”
李未央笑了笑,光是论眼光和判断力,拓跋玉未必会输给任何人,但是论起收集资料的耐性和安排布置的细心,却比不上拓跋真。这并不奇怪,寻常人都不会看得起一个不具威胁的皇子,包括拓跋玉也是这样,他花了太多心思在别人身上,完全忽略了拓跋真,但是拓跋真却相反,他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小节,拓跋玉再小心,罗国公府家大业大,总是有迹可循的。
“这世上总有让你疏忽的人,因为他们太狡猾太狠毒,总是像毒蛇一样隐藏在暗处,趁着你不注意咬你一口。但只要拿住了他的七寸,就一切都不用怕了。”
拓跋玉道:“这些人我都认识,可我只把他们当成无关紧要的角色了,甚至有人我还当成可以结交的好友。我犯了很大的错误,多亏了你的提醒,这个人情,我记住了,他日你有任何需要,我当全力以赴。”他的神情清朗,仿佛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是李未央看着那双摄人的眸子,却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承诺,她沉默片刻,微微一笑道:“多谢。”
“你今天跟三哥说的话,”他眼中的锐光渐渐放柔,慢慢说道,“并不是为了激怒他,而是为了取信于我。”
李未央只是笑笑,并不肯定也不否定,过了半天,她再看他,这才发现他宁静地凝视着她,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抹柔光。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对她的兴趣变成了一种奇异的喜爱。拓跋玉深深地看着她,叹道:“你啊……”他还想再说什么,眼角瞥到外面正在下雨,不由住了口,道:“我送你上车吧。”
出门的时候天还是好好的,现在却是哗啦啦下起一阵大雨,街道上正在赏灯的行人纷纷躲避,李未央站在酒楼门口,白芷道:“小姐,车上有雨具,奴婢去取来。”
“这里有。”拓跋玉的手中,拎着一把刚刚吩咐人拿出来的雨伞。
白芷立刻要上去接,拓跋玉笑了笑,避开:“我来吧。”
伞上的雨水贴着他的脸颊滑落,拓跋玉低下头,声音混着落雨飘进李未央的耳朵:“县主回去以后尽可安寝。”
他的侧脸,在雨水中看起来别是一番清俊,李未央笑了笑,道:“但愿如此吧。”